在這個春天,我按要求盡量少出門,買不了饅頭,就只能烙餅。開始我不得竅門,烙的是死面餅,后來竟然無師自通地烙出了金黃色的發(fā)面餅。這一定是緣于姥姥的熏陶。
10歲那年的暑假,我在姥姥家,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開飯。那段時間,姥姥天天換著花樣烙餅——燙面餅、發(fā)面餅、油旋餅、蔥花餅、菜盒子、肉餡餅……多年后的今天,我回憶起來才明白,當時姥姥已經(jīng)知道自己病了,知道給我們做飯的時間不多了,便使出渾身解數(shù),那些各式各樣的烙餅、煎餅、菜餅、肉餅,其實是她最后的創(chuàng)作。姥姥雖然不識字,但她的這個舉動,令我在多年后仍然感到震撼:這種拼盡全力的綻放,有種壯麗的詩意,簡直是一場用生命創(chuàng)作的行為藝術。我這樣一個“口粗”的、懵懂混沌的小孩,在她作品的召喚、啟迪下,意識到了人間煙火之美。她用愛和付出,述說著自己對世間的留戀和對家人的不舍。
然而,這樣的愛越濃烈,越有很多求全之毀和不虞之隙。母親一家人都訥于言,有事不說,也許是不屑于說出來,也許覺得情緒外露是不體面的,也許是覺得說出來也沒什么用,只能令自己的處境更加尷尬,于是忍著忍著就習慣了??傊?,從姥姥,到舅舅,再到我媽,都不愛說話。這也使得姥姥對舅舅雖然頗多怨言,卻從不當面說出口,只是偶爾把我當成“樹洞”,抱怨舅舅跟他的同事有說有笑,對自己的親娘反而冷著臉;抱怨舅舅在她這里從來待不到兩分鐘?!八懔怂懔耍€不如不來,反正來了也無話可說……”
我從8歲開始就有寫日記的習慣,姥姥對舅舅的抱怨大多被我寫進了日記。有一天,舅舅來到姥姥住的窯洞說事,母子倆待在一起不知該說啥的時候,不識字的姥姥沒話找話,把我的日記本拿出來,遞給舅舅說:“這孩子寫作業(yè)用功得很,跟你小時候一樣,你給孩子檢查一下,看看寫得好不好。”沒想到姥姥竟然把我的日記拿給舅舅看,我尷尬得幾乎要找條地縫鉆進去,可一轉念,又隱隱有所期盼,或許我的日記能改變些什么……之后便開學了,我離開了姥姥家,沒有親眼看到日記所起到的效果。再接下來,就聽說姥姥被查出患病之后,舅舅像瘋了似的,天天背著人哭。他冬天蹲在結冰的水溝里找蛤蟆——據(jù)說蛤蟆是一味中藥的藥引子,能治好姥姥的病。那本我小時候的日記,記錄了姥姥和舅舅年復一年住在一起,日日相見,相愛相殺,用很多極端方式才能表達和明了的感情。
我現(xiàn)在才明白,那本日記誰也沒有說服,舅舅不會只因看到我的日記就自責愧疚,從此變得口吐蓮花、斑衣戲彩;不識字的姥姥一輩子生活在她狹小的世界里,更沒有機會變得樂觀通達。那本日記只說服了我自己,提醒我在這個特殊時期,珍惜與父母子女日日相處的時光,不要變成讓孩子惶恐的媽媽、讓老人畏懼的女兒。
不知道說什么的時候,就去做飯吧,用生澀的廚藝、誠摯的美食,表達我們的深情。就像那些熱騰騰出鍋的烙餅,正是姥姥對我們無盡的愛與溫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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